离魂 - (TXT全文下载)
书籍内容:
离魂
作者:徐
一
妻是个沉默寡言瘦削清秀的女性,我们结婚四年后,她患心脏病死去,那时正是抗战的前夕。我把她葬在普渡山庄。
普渡山庄在上海浦东,当时还刚刚建立,在报纸上登广告。我去看了一次,觉得周围风景很好,地区也不错;四周有很坚固朴实的围墙,正门砌得像中国城楼似的,上面有“普渡山庄”四个颜体的金字。那时里面正在修葺,管事的人正在计划如何保持原有的一些树木与种植新树,我同管事的谈了一回,看了看地图,就为妻定了一穴。那是在一株大树后面,我认为是顶好的。
妻的坟墓也是我自己设计的,因为墓地的价格是论尺寸,高空是不计较的空间,所以我特别为她立了一个棱型的柱子,有九尺高。在妻葬到那个墓穴时候,四周还是很空,一切布置刚在慢慢就绪,每逢假期,我总是常常带着鲜花去看看。抗战以后,我离开上海,我就一直没有再去。
我与妻感情很好,她死后,我起初常梦见她;后来大概因为内地生活忙碌艰难,逐渐不再常常想到她,所以梦也绝迹了。
我于抗战胜利后回到上海,那时举国欢腾,兴奋无已。我们在内地一直很苦,胜利后,像久闷的心一时松懈般的,大家寻欢作乐。我那时喜欢了一个歌女叫做齐原香,这是一个年轻活泼,皮肤白暂,性情愉快的女孩子;她的长相是丰腴明朗的一型;与我亡妻刚刚相反。我那时同几个接收大员的朋友,几乎天天在一起花天酒地。自然我当时早已忘记了亡妻,也从未想到去看看她的坟墓。我们有个十二岁的孩子,我去内地时一直住在我姐姐那里,现在在学校住读,我也很少见他。
有一天,那是残夏的中午,天下着微雨,那天我驾着一辆很大的别克车子在国际饭店门口,因为恰巧有喜事受阻,我等在那里,望着一簇人,拥着新郎新娘出来,我忽然想到那也正是我与妻新婚的地方,一瞬间好像我眼前的新郎新娘就是我们一样,往日的细节竟一一在我心里浮了起来。
等交通恢复,我的车子又在微雨髦惺怀龅氖焙颍我的心真是浸在过去的回忆中,车子出了南京路,在转弯的地方,我为躲避一辆军车,我的车子竟撞向了路边的邮筒。这一刹那的时间,我在后来回忆时可以说非常清楚;我很快的使我车子转过来,但我竟会失去了控制,车子斜到泞滑的马路上,恰巧与前面来的一辆卡车相撞了。
以后就像天翻地覆一般的,我失去了知觉。
于是我听见有人叫我:
“你回来啦。”
我一看是我的太太,她穿一件灰色的衣服,黑色的绒线衣,两手插在绒线衣袋里,露出她特有的略带忧郁的笑容迎着我。我迎上去,握着她的两只手,像是戴着白色的手套,很冷,一种奇怪的沁人骨肉的阴冷。她松了我的手,两手围着我的身子忽然哭起来。
我劝慰她许久。
她用手帕揩揩眼泪,于是破涕为笑说:
“现在你不离开我了吧?我已经为你留了一间房子。原来的人刚刚走。”
“真的,你真想得周到。”
这样,妻好像就带我进了那间房子,很黯,但是很暖和,我进了里面,就打呵欠,坐在床边,我就躺了下来。我说:
“这许多年来,我真很疲倦,让我先睡一回吧。”
说着我就迷迷忽忽的睡了过去。
但是不知怎么,忽然我屁股上像虫咬似的被什么刺了一下,我吃了-惊,张开了眼睛。
“醒了,醒了。”有人在说。
一个护士在我旁边?医生正在为我打针。原来我是在医院里。
我慢慢想到我翻车子的事情。我打听我同车的几个朋友。我开始知道坐在车后的四个人都受了轻伤,坐在我旁边的齐原香则伤得很重。我自己,头部受伤外,还断了一根肋骨,腿上出了不少血,面部也有点轻伤,其他都没有什么。医生告诉我要养四五个星期才能出院。当时我对于自己倒不觉得什么,我一直关念齐原香的伤势,起初护士们还瞒着我,后来她们终于说了出来,原香于第二天夜里就死了。
原香的死真是给我一个很大的刺激,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实因我而死,且不说我非常爱原香,我心里真是非常痛苦。但是当时的报纸上对于原香的死则有很奇怪的论调,说原香是伪组织一个大情妇,胜利后,那个伪官家庭的财产都遭没收,而原香则拥有很大的财富,一变而为地下工作者与重庆来的人每天在一起,日夜花天酒地,终于不免惨死,虽是可悯,亦暗示着天网恢恢,有报有应。
当时我在医院里养伤,自然有许多朋友来看我。每当我谈到原香,许多人好像都有同报纸上论调一样的想法。有许多甚至明说我之迷恋原香,与我的事业与前途太有影响;以前因我们正打得热络,不敢破坏我们美事,现在原香既死,不妨谈谈。他们认为这次失事虽然不幸,但也正是给我一种警告。还有的甚至告诉我以前我所不知道的原香过去的糜烂贪婪奢侈无耻的私生活,以减少我对于原香的许多恋念。
我不相信这些言词对我的心理有多少影响,但是当我静静地一个人躺在病院时,我对于自己这些日子来的生活的确有了一个静静的反省。我发觉这些日子来,我真是昏天黑地的每天花天酒地,什么事情也没有做,什么正经事情都没有想。这虽说我是自己糊涂,或者是环境使然,但是,齐原香给我的影响也是很大。我很后悔我这一段糜烂的生活,我立志要在出院后重新振作做人。
我的一个住在学校的孩子,已经十二岁了;本来我们很少见面,现在则每星期六都来医院陪我,住一晚,第二天才走。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他是很像我的亡妻的。于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又常常梦见了我的亡妻。
有时我梦见她在上海,有时梦见她同我一起在重庆,有时也梦见她同我一起在日本飞机轰炸下逃难,总之各种奇怪不同的梦都有。有时清楚,有时糊涂。但有一点则是不变的,那就是亡妻的容貌。
妻去世已经九年,九年的时间不算短,我自己的变化可以说是很多,但是梦中的妻无论是在哪一段生活中则永远是我们初婚时的她,永远是这样年轻清秀,她的一种略带忧郁性的笑容是特别动人的,在梦中竟永远是这样新鲜清楚。
当时我就深深地自疚,我怎么胜利后竟没有去看过亡妻的坟墓,想来该是荒芜非凡了。我决定我出院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到我亡妻的坟墓去看看。
我于阴历八月十四日出院,正是中秋节的前夕。
齐原香死后,由朋友们为她治丧,停柩在云林庵里,她没有什么亲人,只有一个已嫁的姐姐同还在读书的两个弟弟,他们都在北平,所以要等他们来上海后再决定迁葬。
我也就在中秋节那一天到云林庵去祭奠。
停柩的地方是一间小小的房间,柩前挂着灵幛,幛前供着她一张照相。
我就在照相前点上蜡烛,烛光下我看到照相中的原香的美丽,她一直是浮着我所熟悉的笑容的。
我献了一束鲜花,站在那里很久,心里感到说不出的悔恨与内疚。
我一直等那两支蜡烛烧尽了才出来,她的印象始终浮在我的面前。
那天晚上,是中秋节,朋友们为庆祝我死里逃生,举行了一个很热闹的宴会,我喝了不少酒,才算排遣了我内心的许多创痛。
我记得我是在中秋节后第四天,才去普渡山庄去看我亡妻的坟墓。
二
普度山庄在浦东,搭市轮渡到东沟,还有走一里多路。那天我于下午搭两点钟的轮渡去东沟,船上人很少,都是到上海卖掉蔬菜而回家去的村妇们。我吸了一支烟,看完带在身边的两份报纸就到了。
天是阴的,没有风,没有雨,也没有太阳,天空如病人的舌苔,厚浊而灰黄。江南八月的天气已经不热,翠绿的树梢有斑剥的黄意,田野是宁静的,行人很少,我感到一种落寞。从东沟到普渡山庄有一里多路,我走到那面大概还不到三点半。但是我几乎认不出这是普度山庄了。原来坚固朴实的围墙,现在已经七倒八缺,前面城楼似的大门已只剩了两个高低不齐的方柱,残缺斑驳中,上面还涂了些杂乱的字迹,也残留着歪倒不起的“打倒汉奸”一类的标语。
我在外面站了一会,就走向里面,里面更是什么都变了。当年新种的矮小的树木现在已经高大,而原来的大树有的已被砍去,只剩下了无法搬动的树根,路径已经无法认出,到处都是荆丛杂草,本来很整齐的坟墓,现在像是非常零乱,许多束着烂草的棺木放在墓隙间,有的就放在别的坟上;大部分的墓身已被荆丛杂草掩埋,只露歪斜不齐的墓碑。
我像是凭吊战场一样慢慢地走了进去,踢着杂草,拨着藤蔓,在没有路的墓隙中寻路,到处是瓦砾乱石,泥沼土堆里,隐藏着断续凄切的虫声.四周是静寂的,树丛里时而有拖长的鸟叫,麻雀上下跳动,发着吱喳的低鸣,但这些只是增加了这墓场的阴森与凄凉,而许多暴露在草丛的棺木已裂,有的似还经过野狗的窜劫,尸骨像枯枝一般的抛在外面,这已完全不是墓场,而是一个无人管理的荒冢了;我想除了我以外,当不会再有人来吊慰死者了。
我忽然想到在这什么都变了的情境中,怕不容易找我亡妻的墓地了。我站了好一回,细认我从外面进来的方向,再往里走去,但是里面的路很难寻了,破瓦残砖,荆莽杂树,许多地方的泥土像是被人挖掘过,高低不平,在一个较高地方,堆着一堆十几口的棺木,上面有的还写着死者的姓名。
就在我在找路的时候,一条绿色的蛇忽然从草丛中袭来,我吃了一惊,只好往来路转回,我转了另一方向,并且在附近拾了一根粗实的树枝打着地上的杂草,再向里面走去。
于是我走到一块水坑,两面都是荆棘、棺木与乱石,我要过去,就必须践这水坑,我彷徨了一回,四面望望,觉得非常落寞与凄凉。
一个整洁幽静的墓地,曾几何时变成了这样,我想,那么葬在墓地里的人又会变成怎么样呢?想来不过是一堆人人都一样的枯骨,那么活在世上的亲人为什么还要关念这枯骨所安顿的坟墓呢?
我当时呆立了许久,但猛一抬头,正看到了不远的地方树林的疏密处一个灰色的碑尖。
这碑尖是我认识的,这正是我亡妻的碑志,可是它前面的大树则已经消失了。想是已被砍去,在一切变化中,而这墓碑竟没有倒塌。这该算是非常幸运了吧?我想。
这个发现顿然使我的心轻快许多,我不管前面的水坑,我就涉着水走了过去,所幸里面多是沙石,我只是湿了鞋袜就跨过了一堆乱石,越过乱石是一堆杂草,我用手中的棒打着草走过去,于是前面是两株歪斜的树木,绕过树木,我就看到了我亡妻的坟墓了,但是出我意外的,我竟在我亡妻墓旁,看到了一个女子。
我吃了一惊,再细认肘,这女子竟是我的亡妻。
但是这是无法相信的,妻已经死了九年,怎么还可能活在那里呢?我站定了望了许久。但越看越觉得她就是我的亡妻。
那么难道是鬼魂么?一个人从小所受的迷信教育,这时候就发生了作用。
她穿的是一件灰色的衣服,套一件黑色的绒线衣,非常朴素,她的背向着我,我没有看清她的脸,但是她的头发的形状与背影,我是非常熟识的,我知道不会是别人。
如果是鬼魂的话,那么我走过去她会不会消逝呢?我一面这样想着,一面还是轻轻的走过去了,自然我眼睛是望着她的。
大概离妻的坟墓有一丈路的辰光,那个我以为是鬼的影子好像发觉了我。她看我手里捧着花,好像也不以为奇了。这时候我发觉她是站在另外一个不远的墓前,她匆匆地望我一眼又回过头去,而我就在这时候看到她清秀的脸,这似乎更证明她就是我亡妻了。但是她是这样的年轻,正如我梦中所见的妻一样。妻如果活着,隔了九年,她一定不会是这样的。
在我们那里,有一种迷信的说法,说是一个人活在世上一年年老去,死了以后就是一年一年的年轻,一直回到植根的时代,于是就再去投胎的。这种说法是我幼年听到的,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但是这时候竟变成了一个十分充足的理由。
一时间,我很想飞过去拉她一叙别后的情况,但我的理智是清醒的,我觉得我还应当再走近去看看。我怕我走近时会消失的,所以我一直注视着她。
我终于走到我亡妻的基前,青草茸茸的里面,墓廓有点歪斜,但幸还没有崩裂,碑志的水泥已经剥落,上面的字已无法认识,有几个地方已露出里面的钢筋......
这时候,我清清楚楚的看到那个女子是站在离我十几步以外一个墓前,似乎站在那里祷告什么。我极力镇静自己不去看她,镇定地把我手中的花放在妻的墓前,我心中默默的祷告,我说:
“假如隔壁的人是你的阴魂,那么请你同我谈几句话吧。”
就在我的祷告完成的一瞬间,我听见了一阵奇怪的啜泣声;我真的还以为我墓中的亡妻在哭呢!我愣了一下,才知道哭的是邻墓的女子,在这荒芜的坟墓场中,她的哭声是多么凄凉!不知怎么,我望着她坐在石块上的背影,越看越觉得她是我亡妻的鬼魂,无限的伤心浮在我心头,我竟也像一个小孩似的哭了起来。
我不知道呆了多少辰光,突然一阵风掠着树梢,接着如针的细雨落了下来。我猛然醒来,发觉那面的人还在哀哭不知怎么,我像夜行人一样走了过去。她没有发觉我,一直到我走到她的背后;奇怪,这时候我的心突然的跳了起来。我在她背后站了有半分钟,我看她还是不断地哀哭,于是我就轻轻的对她说了:
“天下雨了,你,你……我想还是回去吧。死的已经死了,活的还是要活下去......”
突然,她吃惊似的站起来,回过头,退后一步;但没有对我生气,好像是发觉我有点傻头傻脑,她说:
“啊,是你!”这声音使我想到了昨夜梦里我亡妻的声音。
我看到她的脸了!她的脸实在就是我亡妻的脸,但是不知怎么,她使我相信她不是亡妻的阴魂。我没有再说什么,我一直站着。
她在揩她的眼泪,忽然说
“那是你,你的……”
“我的太太,”我说:“葬在那里已经九年了。”
说着,我看到她所献花的墓地了,原来也是杂草茸茸,除了看得出是一块方形的墓场外,好像什么都没有似的,我没有问她那里面是她的什么亲故。
“啊,我该回去了!”她说着,从黑绒线衣的领间拉出一条蓝白黄夹花的绸巾,她在包她的头发,就在这一个装束之中,我真分不出她与我亡妻的不同。我好像发现她实际上是我的亡妻的阴魂而故意不肯承认似的,我有非常的意志,想查究她的究竟。
“是的,我们该回去了。”我说。
这时候雨似乎更密了。
在这些杂乱崎岖的路径中,我伴着她一同匆匆地走着,彼此没有说一句话,但是我是一直注意着她的动作,我时时提防她会像鬼魂似的在我身边消失。我一面用于中的棒打着杂草,一面帮助她越过乱石,跨过水洼。雨点虽不大,但是很密,我发现她身上已经很湿,我望望四周,看到左面有一株很密的大树,我说:
“我们到那里躲一回雨吧。”
她没有回答,看看我指的方向,就跟我一同跑到了那株大树的下面。她解下头上的围巾,揩揩身上的雨水。眼睛望着外面的雨天,我发觉她的眼睛还是红的,而这眼光是多么像我亡妻的凝视。我说:
“你是,你是……”我不知怎么来表达我想说的话,她忽然回过头来看我,我不知怎么竟说:“你住在离这里很近吧?”
大概是我傻头傻脑的神情,使她笑了,她说:
“你呢?”脸上浮出的正是我昨天梦中所见到的那种忧郁的笑容。
“自然,”我知道我的话说错了,我自己也笑了起来:“我们都是从上海来的。”
接着我们又沉默了好久。在这阴森凄凉的荒家中,这沉默使人有点害怕,我说:
”这地方,啊,你怎么会一个人来这里呢?”
“真想不到这地方会变成这样!”她没有看我,望着雨天,摇摇头说。
“记得九年前,这是一个很整齐的墓场;现在竟变成于一个荒冢家了。”我说:“我到了内地,去年才回到上海的,你呢?”
“我上次来这里也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但是你刚才还哭得很伤心。”
“正如你一样,我想越隔得久,越会使人感到伤心的。”
“也许。”我说:“而这个凄凉的环境,即使没有我们的亲人葬在这里,看到短促的梦一样时日中,一个美丽目的地方变成这样,想想
自己的身世,恐怕也会禁不住流泪的。”
“但你是很爱你的太太的。”
“自然,”我说:“我在她以后,没有看见一个女人是像她一样的。”
她没有再说什么,歇了好一回忽然转过头望着我说:
“你刚才的话很像他说的。”
“他,他是你的……?”
“啊,是我的丈夫。”她没有说出,眼泪又涌了出来。
我当然不敢再提,只好安慰她说:
“死的已经死了,我们伤心有什么用呢?”
她还在呜咽。
我半晌没有说什么,痴望着凄凉的墓地许久许久,最后看雨停了,我说:
“雨停了,让我们离开这里吧。这里实在太凄凉了。”
她揩揩眼睛,跟我一同走出来,她只是低着头,没有再说什么。这时我好像已不怀疑她不是我亡妻的鬼魂,但是她竟是这样的像我亡妻。
三
走出普渡山庄,我们向东沟村走去。举目可见的是远处青山与近处田野。灰黯的烟雾中,也看到几家民房,但离我们的小路都有相当的距离。天很低黯,有轻轻的风飘扬着灰黄色的云雾。附近没有一个可以躲雨的地方,我很怕再下起雨来。
我们从一条煤屑路转到石板路。石板路很窄,我让她走在前面。我从她的后影越看越觉得她像我亡妻,后来我甚至认出她脚上的那双平底的紫色皮鞋,正像是我多年前陪她在先施公司买的。
这时候,我的心不知不觉害怕起来,我望望周围,我说:
“你认识路么?”
她没有理会我,只是往前走。雨刚刚下过,石板路是湿的,许多地方很泞滑。我看她走得很轻便自然,我又说:
“不好走吧?”
“很好。”她说。
接着彼此又沉默了,我可以听见我们押得很齐的脚步声。我从袋里拿出纸烟,吸上一支。看天色像是越来越黯沉,越来越觉得前面的她是我的亡妻,一方面我有点害怕,一方面我又有一种好奇的心理,很想知道一个究竟,我很怕她会突然的隐去,我紧紧地跟着她,吸完一支烟,我又吸第二支。
周围看不见第三个行人,也没有一只狗一头牛。我想找句话同她谈谈,但是竟想不出该说什么,于是我吹起口哨,抛去了我手中的纸烟。
我吹的是一支歌儿,我想到这是我妻所熟识的,我就问她:
“你知道我吹的那只歌?”
“知道,很熟很熟的。”她说。我忽然想到这声音实在是妻生前的声音,好像略略有点伤风。我趁势说:
“你有点伤风?”
“也许。”
接着我们又没有说话,一瞬间,不知怎么,我很想可以看看她的脸,但是路很狭,她走在前面,我没有法子抢上去。
忽然,我们头上响起了乌鸦的叫声,原来前面是一株柏树,绕过柏树,转弯,前面是一条小河,我们要沿河走一段路,才可过桥。
于是我在小河里看到她的影子。我非常冷静的细认这个影子,这时候,我真是无法怀疑她是我的太太,我心跳得很急,我的脸热起来,我真是很想拉住她问她一个究竟。可是她忽然咳嗽一声,问我说:
“先生,你有孩子?”
“啊......”我吃了一惊,我说:“是的,我有一个孩子。”
“很大了?”
“十二岁了。”我说。
“是男孩子,是不?”
“是的。”
“现在住学校里?”
“是的。”
“没有母亲的孩子,一定很可怜。”她忽然说:”先生,你怎么没再结婚?”
“你?......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太太?......没有……没有再结婚?”
“我看你是独身的。”她轻笑了一声,忽然又说:”如果你结婚,你会来这里看前妻墓地?”
“为什么不呢?”我说哪么你来吊你的亡夫,你也一定是没有再嫁了。”
“正是这个意思。”她说。
这时候,我们已经走到桥边,她忽然让在一边说:
“你走前面,好不?”
“为什么?”我说着走前一步,想看看她的脸。但是她头上包着一块花绸,又低着头,所以无法看得很清楚,她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站在路边让我走过去。
我当时就掠过她的身子走上桥去。那是一个小桥,不过四个石阶,就到了桥上,桥上并没有石栏,只是两条拼在一起的长长石条,有点湿滑,我就说:
“当心。”
桥下的水声潺潺可闻,我在那流水中可以看到我们两个人的影子。
走过了桥,又是两边都是田野的石板路了,这路比以前更狭小,我说:
“还是你走前面吧。”
“我喜欢在后面,我怕有蛇。”她说。
这样我就走在前面。天色好像越来越黯,但我的表还不到六点钟。我知道最后一班轮渡是六点半,时间上自然是来得及的。
这样大概走了七八分钟,雨忽然又下起来,雨点虽不大,但是很密。我说:
“这怎么办?”,
“快走吧,前面有一家人家。”
我抬起头,看不到前面有什么房子。我说:
“哪里?”
“前面,那竹林后面。”
真的,就在三四丈外我看到一条支路,不远的地方有些竹丛,竹丛里像是有点房子。当时我就加紧了脚步,从支路走向竹丛去。
雨下得越来越紧,我们也走得越来越快。
原来竹丛是种在土坡上面,走下土坡是矮矮的竹篱,篱内有一个草坪,前面是三四间平房,旁边则另有两间,比较矮小。
我向着正面奔去,但是她在后面说:
“这边,”一面叫:“七星婆,七星婆!”我听她在叫人,很奇怪,我想:
“她怎么认识这里的?”
我发觉我站在坪上又湿又滑。她好像知道旁边有条砖路,一直走在路上,天色很暗,但我看她的衣裳已经湿了。
这时候我走到她的身边,我说:
“你认识这里的?”
她不做声,脸上浮起一种我极熟的忧郁的笑容,点点头。
果然,那矮小房子的门开了,里面伸出一个老婆婆的头来。但我只看到她一头蓬乱的头发,没有看清她脸。
“啊,是你!快进来,快进来,这么大雨。”她说的是一口上海话。
她走在前面,我在后面,我们走进了那所房子。那是一间昏黯低矮的房子,里面只有一张板桌,四把竹椅子。
一瞬间,我忽然感到不像是人间似的,有点阴森森的感觉。
我发觉七星婆虽是一头白发,但有一副粗矮健朗的身躯。她好像对我一点也没有注意。亲切地走近“她”的身边,一面很慈祥地说:
“真的他又走了这许多年,好容易来了,怎么又要回去做人呢。”
“七星婆,我还有朋友在这里,想问你借把伞。”
“请坐,请坐,我去点一盏灯来。”她并没有注意我,只是清健地往后面走去:“我现在眼睛越来越看不清,啊,请坐,请坐。”
我望着七星婆从后右角的门进去,又听见她在说:
“也没有这么大雨出来的。”
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房内有两扇板窗,半掩着。我从窗隙里望出去,只看到乳白的雾与闪亮的银丝般的雨丝。
房内一时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四周围只剩雨声,坐在我侧面的她,忽然说:
“七星婆眼睛很不好,她什么都看不见了,有灯没有灯在她都是一样的。”
这时候我心里已经有一种戒备。我逐渐相信对方实在是我亡妻的鬼魂。我虽也有点害怕,但是我的好奇心更切。我没有做声,拿出纸烟与洋火。我含上一支烟,忽然问她:
“你吸烟么?”
“不,谢谢。”
我划亮了火,点我的纸烟。这时候对方已经站起,她走向后面背着我,用上海话说:
“七星婆,你不要忙什么!我们要赶轮渡,就要走的。”
“这么大雨,你住在这里好啦。”
“那么你找把伞借给我朋友好不好?”
“啊,真是,我的灯连油都没有了。”七星婆一面走出来,一面说:”你知道平常我睡得早?”
“你快去找把伞吧……”
“你住在这里好了,这么晚,又下雨。”
“可是我的朋久。”
“啊,对的,对的,你的朋友。”七星婆说着,恍然大悟似的就匆匆忙忙地到前面推开门就出去了。
“她真是老悖了,可是也不容易,今年六十八岁了。”
“八十六岁?”
“啊,我是说六十八岁。”她说:
“真的,你预备住在这里,不回去啦?”
“这么大雨。你知道她是很热心的,一定不放心我走,所以我想明天回去也好。”
七星婆忽然推门进来,她手里拿着一把纸伞。她匆匆的放在板桌上。
这时候,那个像我亡妻的女人走到桌边,隔着桌子同我说:
“有伞啦,你先回去吧,谢谢你。”
“你?”
“我今天不回去了,明天……”
我一时倒有点踌躇起来。
“怎么,你一个人怕么?”
“不是,不是,”我说:“我可以再碰见你么?”
“为什么不?”她说:”也许还像今天那么巧。”
“我可以问你上海住在什么地方么?”
“上海,我住在亲威家里,我就要回苏州的。”
苏州,我想到亡妻正是苏州人,现在我真是不再怀疑她是我太太的幽魂了。我说:
“我没有告诉你我亡妻也是苏州人吗?”
“真巧!”她低声地说。
“可以请问你贵姓么?”
“我姓陈。”她说:“你太太也姓陈么?”
“真的,她也姓陈。”我说。
“真巧。”她说。
七星婆这时候正在“她”的身旁,忽然说:
“你看,你一身都湿了,快到里面去换换吧。”
“好好,那么,先生再见。”
“我不能再看见你了么?”
“这里,有时候我也来这里。”她说着就想避开了我。我抢先一步,正拦住她向里面去的去路,我一直想碰碰她都没有机会,现在我伸出了手同她告别,我说:
“再见。”
她微笑了一下,也伸出右手。我同她握握手,发觉她手上带着白色的手套。但使我吃惊的则是我的感觉。这个感觉是多么像我以前梦中的感觉。是一种奇怪的,沁人骨肉的阴冷。
“再见。”她缩回了手指,匆匆地进去了。七星婆也跟了进去。我一个人愣在那里很久很久。
房中再没有其他的声息,只有外面飒飒的雨声。
天色更黯沉,房内已经不容易看清楚什么,我拿起放在板桌上的纸伞,推开门走了出来。
四
一跨出门外,我发现雨比刚才更大了.
我撑起雨伞,望望周围,空旷昏暗,寂无人影,我有点害怕,不断打寒噤。我匆匆地跑出篱围,感到又饿又冷,我每走了几步,都回头看看那篱落间的房子,一直到有竹林的坡上,我回身站定了,冷静地想想刚才的际遇。我想这房子则总不会是假的,还有那伞,还有七星婆。就在这时候,我忽然看到那篱围中的正房亮起了一点灯火,可是右手七星婆住的房子则仍是漆黑的。
我有重新回去看看的冲动,但被这奇怪的饥寒所阻。我又怕轮渡赶不上,所以我就匆匆的离开那里。
赶到东沟,我向一家小铺里买了两个大饼,一杯白干。这时候我才看到伞柄上刻着“周记”的字样,我想那一定是七星婆的姓了。
十几分钟后,轮渡来了,它在东沟只有五分钟的停留。我上了小轮,很快的就到了上海,我还是感到又冷又饿。
那时候我住在我的姐姐家里,我一回去,大家都说我面色可怕,我走到镜前,发觉我脸色又白又青。
我喝了两杯白兰地,洗了一个热水澡,吃了二碗面,跟着我就倒在床上。
一觉醒来是第二天下午一时,天还在下雨,我头脑昏重。起来洗洗脸漱漱口,一量热度,正有三十九度,我吃了一惊,又躺在床上。
医生说我受了风寒,叫我静静的躺几天。我于第三天才退热度。当天下午我就又去东沟,我拿着刻有“周记”的雨伞去还七星婆。
那天天气暖和,太阳很好;我在轮渡上感到很舒适,我冷静地思索那天的际遇。
我想到可能是我在医院里关于亡妻的梦太多,使我心神恍惚的把那个女人越看越像我的亡妻了。也许她的确很像亡妻。天下相像的人很多,这当然是可能的。可是在我眼里,加上了我的幻觉,她自然变成越来越像了。要是她是亡妻的鬼魂,她又为什么要在邻墓哭泣,又说那是她丈夫的坟墓呢?
再说,她如果不是人,是一个鬼魂,无论是不是我亡妻,她为什么又要跟我一齐出来?而又对我很和善,并无对我有加害的意思呢?
我再细想当时各种细节,越来越觉得她可能是一个平常的女人。于是我想到七星婆,这个老太婆一个人住在那里,又是什么人呢?为什么一直都没有点灯。不知怎么,像闪光一样的突然使我想到了七星婆对她说的一句话,好像是说“……好好的为什么又要去做人?”这可能就是指她在哭泣的那个坟墓,那么她也许真是妻的亡魂,在那个墓地上她同邻墓的男人成婚,现在那个幽魂去投人世,她变成了寡居,因而时常在痛哭。
但是我是她生前的丈夫,她难道不认识了?而且她明知道我在凭吊她,她为什么一点无动于衷呢?而且她竟敢明认那邻墓是她的丈夫。
难道......啊,我忽然想起我翻车后的第一个梦境,难道我的灵魂是被她带到那个墓穴过,我的复活正是她又失去了丈夫,所以她要哭泣呢?
我在船上一直这样的胡思乱想,我有各种的猜测,但是得不到一个结论。
船到东沟,我上了岸,头脑里仍是许多奇怪的设想。那天天气晴和,野景在阳光下显得非常明朗灿烂。
我走着走着,忽然想到:如果七星婆是鬼,那么我那天避雨的房子可能也是一个坟墓,那么我怎么找得到呢?可是可靠的则是这把伞,这把伞在我的手里竟是这样的实在,证明我这个怀疑不是多余的么?
天是高高的蓝蓝的,只有淡淡的几抹白云浮在空中,远处是重重叠叠的青山,近处是或黄或绿的田野,偶尔有一二声牛叫外,是飞鸣而过的小鸟。也有一二个行人在田畴间来往,我想到那天雨中的情形,真像完全是两个世界了。
我很快的看到前面的竹丛,我知道走上那个坡,就可以看到那围着篱落的几间房子,所以我走得很快。
于是我看到了那围着竹篱的草坪,这草坪虽不是碧绿的,但很干净。我看到那天看到的房子,平安地站在那里,我从土坡上奔下去,一直闯进竹篱,于是我就看到那狭狭的砖路是直通到七星婆的矮房的,我就走了过去。
那矮房的门关着,板窗也关着,我就用雨伞敲那扇板窗,我叫:
“七星婆,七星婆!”
没有人应,我又叫:
“七星婆,七星婆!”
还是没有人应。
我发觉那板窗上有手指宽的裂缝,我去张望试试。板窗很高,支起脚趾,用于扳住窗框,勉强可以望到。
这一张望可真使我吃惊了,原来里面停放着一口棺材,另外则是一些破旧的家具与木料。我还以为我是看错了房子。我退下来,回到草坪上,仔细的端详,觉得那天进去的实在是那两间房子,而除了那两间房子外,旁边再也没有第二所了。
我彷徨了很久,最后我想到正对草坪前的那三间房子。我记得那天我曾经看见那面是有灯火的。我慢慢走近去。
我走到正房前面,我听见里面有人声,我就大胆地敲门。
应门的是一个七十岁左右的老头子,手里拿着旱烟管,精神矍铄的诧异地望着我。
“老先生,你可是姓周?”
“是啊,你找谁?”
“这伞是不是你们的?”我问。
他接过伞,看了一看说:
“是呀,我们丢了好几天。您先生从哪里拿来的。”
“啊,我在前面草坪上拾到的。”我撒谎了。
我常觉得,当我估计说真话不会被人相信时,不如说谎话为比较便当些。在这样的场合,我就有爱撒谎的脾气。
“谢谢你,谢谢你。”老者接过伞说。
“我可以要一杯水喝吗?”
“自然自然。”老者说着邀我进去。我看到一个年轻的少妇在缝衣服。我想可能是他的儿媳妇。桌上就放着茶壶茶杯,老者就倒了一杯茶给我。我接过茶,就问:
“我刚才到那面小屋去问,没有人应。”
“那里不是住人的。”老者说。
“我看见停着一口棺材。”我喝了一口茶说。
“是呀,没有坟地,一直没有去葬。”
“是老先生自己人么?”
“正是我的亡妻,停在那里也有六年了。”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心里狐疑不安,愣了好一回。正想告辞时,他忽然问我:
“先生,你是不是从普渡山庄来的?”
“是的。”我说:“你怎么知道?”
“我猜想是的,不然像你这样的先生怎么会走到这偏僻的地方来”他说:“我们以前就是管理那个墓地的。”
“你们?”
“那个山庄的业主姓史,这里许多地都是他的,我们是他多年的佃户,开辟了那个墓场,他就托我们照料。”他说:“先生有什么亲人葬在那里。”
“是我的亡妻。”
“坟基还没有毁坏吧?”他说:“这许多年来,日本鬼子......地方完全不像。我们的东家正打算重新修葺那个墓场。你知道那后面还有许多空地可以开辟的。你隔几个月来看,一定会觉得很像样的。”
“要恢复以前的样子,也很不容易的。”我想。”
“你知道我们东家在抗战时去了重庆,现在刚刚回来,他们说,这几年来许多死在内地的上海人,有许多棺材都要运回来,墓场一定很需要,所以这是一个好生意。这里的地本来论亩计算,他改为墓场,就变成论方尺计算,这还不好赚钱么?”
我一面听那位老先生谈话,一面心里还是很不安。当时我没有再说什么,谢谢他的茶,就告辞出来。
当我走出草坪时,篱外正来了一个背着锄头的青年农夫,我知道他一定是那老者的儿子,也是那屋里那位少妇的丈夫,而且也是那位死了的七星婆的儿子了。
我看看他,向他笑笑,他好奇地望望我,我就走了出来。
走上土坡,我回头看看那个青年农夫,他也正在看我。
我忽然想到,是不是那所安谧地站在那里的小屋前,那位七星婆也正望着我呢?或者我的亡妻也正在她的身边。
五
我自经过这翻车的变故同墓场里的奇遇后,心情很不好,所以颇想到外面旅行一次。
妻的坟墓我本想去修葺一下,现在既然普渡山庄的业主要整个整顿,我想索性等他整顿好了再去作个别的整理。所以也觉得不是急务。
我本来想去北方,但恰巧有经商的朋友要来香港,邀我同行。那时候一是秋末,北方正冷,我想到香港玩玩也好。
那次在香港住了两个半月,换换空气后,心境与身体总算好了许多。
那时候,从上海到香港的朋友很多。有一位在我翻车时坐在后座受伤的孙君,恰巧也到了香港,我们谈谈往事,都觉得生死真是天命。他忽然说:
“你记得,齐原香那天本来要坐在后面的,她走进车子时一直在同我太太谈什么。是我叫她坐在你旁边的。”
“这个我倒没有注意。”
“不然死的也许就是我了,是不?”
“这很难说,也许你坐在旁边就不会翻车也说不一定。”我说:“现在我一想到原香,就觉得伤心。她姐姐来上海没有?”
“她姐姐早来了,她们把齐原香迁葬在普渡山庄。”
“普渡山庄?”我吃了一惊。
“怎么?”
“没有什么。”我抑制了自己说:“你去送葬了么?”
“我同我太太都去的。她姐姐很想碰见你,同你谈谈。”孙君说:“她还在上海,我想你回去她还会在的,她同她妹妹很像。”
“为什么葬在普渡山庄?”
“那地方很好,新修的,非常漂亮。”孙君又说:“他们大概是看报上的广告去找的。”
孙君的话,使我心里有很多感触,但是我当时并没有说什么。
我于阴历十二月中回上海,我没有去找齐原香的姐姐,就独自一个人到普渡山庄去。
那天虽是冬天,但是天气很好。普渡山庄果然已经焕然一新,围墙已经修好,粉成黄色,像庙宇一样,远远地在阳光下闪光。大门前面的路也修宽了许多,铺了煤屑,大门的方柱已改成圆柱,漆成红色,还装上了绿色的铁门。里面的污秽都已清除,路也重新铺过。原来的树木也经过了整理,因为不是种树季节,还没有添种新树与花草,但已经辟了花圃与棚架。有几个工人去搬运杂物,我以为可以看到那位周老先生或他儿子,但是没有。周围倒有些在访寻亲友坟墓的来客。
我一直进去,好像是到一个新的地方一样,我记得有一处堆着十几口棺木的地方,现在竟再也无法找到。周围许多旧的墓地,有的也都已修整过了,有的还立了新的墓碑,刻着抗战后重修字样。许多的墓前放着鲜花。
于是我看到了我亡妻的坟墓同那个棱型的高高的柱子。坟墓前后的杂草都已清除,所以看起来已经干净许多,碑柱虽没有倒,但上节已弯了,下面则斑剥残缺,墓廓有点倾斜,右侧有点裂缝,但总算棺木未露。
离妻的坟墓十来步的地方,那个正是我以前碰见亡妻鬼魂的所在,我看见了一个簇新的墓地。这所坟墓是方型的,用红色的花岗石石板围成的,很简朴,没有什么十字架或其他的装饰。石廓外有很大草地,外面围着两尺高的短栏,短栏的石柱是尖顶方型,穿在上端的是一条铁链。前面则有一块石碑,石碑不高,横写着“齐原香小姐之墓――(一九二四――九四七)”字样。
那天我没有带鲜花。我只是默默地在她墓前站了好久。我忽然想到那天看到我亡妻鬼魂站在那里的情形。难道我亡妻真是预感我汽车出事要葬在这里的吗?而现在葬在这里的则是齐原香。
齐原香为什么要死,死了为什么又真的会葬在这里?她难道是代替我死的吗?我的死为什么要齐原香来代替?……一时间这些问题都涌到我的脑中,但是我竟一个也不能回答。
我不知道站了多久,才意识到自己。我吸上一支纸烟,预备离开那里,但当我一回头,我忽然远远看到齐原香走过来了。
“原香!”我不知不觉的叫了出来,但我忽然悟到她已经死了。当时我真是吃了一惊,心怔怔地跳着。我想,怎么我又遇见鬼魂了,在光亮的太阳下面!
我愣在那里,望着她一步一步走近来,但是竟不是别人,而是原香。我迎上去,我想我何妨叫她试试看,我像我往日叫她一样的叫她:
“原香!”
对方看我一眼,忽然笑了,这笑容竟是她灵前遗像上的笑容。她说:
“我是原香的姐姐。”她看我好一回,于是说:“你是徐先生吧?”
“啊,你是她的姐姐。”
“怎么,我们很像吧?”
“是的,是的,太像了。”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是......”
“我在原香的照相簿里看见过你。前天听说你要回到上海来了,我正想找你,同你谈谈原香,想不到在这里碰见你了。”她说。
“啊,原香,我真是对不起她。”
“这种意外事谁能想得到呢?我们只能怪命运了。”她说着忽然唏嘘地哭了起来。
一时我悲从中来,望着原香的姐姐,我不禁流泪来,我叹息着叫她:
“啊,原香......”
“她......她,原香已经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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