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概词曲概 - (TXT全文下载)
书籍内容:
《艺概》卷四《词曲概》(曲概部分)
兴化刘熙载融斋
曲之名古矣。近世所谓曲者,乃金、元之北曲,及后复溢为南曲者也。未有曲时,词即是曲;既有曲时,曲可悟词。苟曲理未明,词亦恐难独善矣。
词如诗,曲如赋。赋可补诗之不足者也。昔人谓金、元所用之乐,嘈杂凄紧缓急之间,词不能按,乃更为新声,是曲亦可补词之不足也。
南北成套之曲,远本古乐府,近本词之过变。远如汉《焦仲卿妻诗》,叙述备首尾,情事言状,无一不肖,梁《木兰辞》亦然。近如词之三叠、四叠,有《戚氏》、《莺啼序》之类。曲之套数,殆即本此意法而广之;所别者,不过次第其牌名以为记目耳。
乐曲一句为一解,一章为一解,并见《古今乐录》,王僧虔启云:“古曰章,今曰解。”余案:以后世之曲言之,小令及套数中牌名,并非章、解遗意。
洪容斋论唐诗戏语,引杜牧“公道世间惟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高骈“依稀似曲才堪听,又被吹将别调中”,罗隐“自家飞絮犹无定,争解垂丝绊路人”。余谓观此则南、北剧中之本色当家处,古人早透消息矣。
《魏书?胡叟传》云:“既善为典雅之词,又工为鄙俗之句。”余变换其义以论曲,以为其妙在借俗写雅。面子疑于放倒,骨子弥复认真。虽半庄半谐,不皆典要,何必非庄子所谓“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耶?
王元美云:“词不快北耳而后有北曲,北曲不谐南耳而后有南曲。”何元朗云:“北字多而调促,促处见筋;南字少而调缓,缓处见眼。”二说其实一也,盖促故快,缓故谐耳。
元张小山、乔梦符为曲家翘楚,李中麓谓犹唐之李、杜。《太和正音谱》评小山词:“如披太华之天风,招蓬莱之海月。”中麓作《梦符词序》云:“评其词者,以为若天吴跨神鳌,噀沫于大洋,波涛汹涌,有截断众流之势。”案:小山极长于小令。梦符虽颇作杂剧、散套,亦以小令为最长。两家固同一骚雅,不落俳语,惟张尤翛然独远耳。
曲以“破有”、“破空”为至上之品。中麓谓小山词“瘦至骨立,血肉销化俱尽,乃炼成万转金铁躯”,破有也;又尝谓其“句高而情更款”,破空也。
北曲名家,不可胜举,如白仁甫、贯酸斋、马东篱、王和卿、关汉卿、张小山、乔梦符、郑德辉、宫大用,其尤着也。诸家虽未开南曲之体,然南曲正当得其神味。观彼所制,圆溜潇洒,缠绵蕴藉,于此事固若有别材也。
《太和正音谱》诸评,约之只清深、豪旷、婉丽三品。清深如吴仁卿之“山间明月”也,豪旷如贯酸齐之“天马脱羁”也,婉丽如汤舜民之“锦屏春风”也。
北曲六宫十一调,各具声情,元周德清氏巴传品藻。六宫曰:“仙吕清新绵邈,南吕感叹伤悲,中吕高下闪赚,黄钟富贵缠绵,正宫惆怅雄壮,道宫飘逸清幽。”十一调曰:“大石风流蕴藉,小石旖旎妩媚,高平条畅滉漾,般涉拾掇坑堑,歇指急倂虚歇,商角悲伤宛转,双调健捷激袅,商调凄怆怨慕,角调呜咽悠扬,宫调典雅沉重,越调陶写冷笑。”制曲者每用一宫一调,俱宜与其神理脗合。南曲之九宫十三调,可准是推矣。
曲有借宫,然但有例借而无意借。既须考得某宫调中可借某牌名,更须考得部位宜置何处,乃得节律有常,而无破裂之病。
曲套中牌名,有名同而体异者,有体同而名异者。名同体异,以其宫异也;体同名异,亦以其宫异也。轻重雄婉之宜,当各由其宫体贴出之。
牌名亦各具神理。昔人论歌曲之善,谓《玉荚蓉》、《玉交枝》、《玉山供》、《不是路》要驰骋,《针线箱》、《黄莺儿》、《江头金桂》要规矩,《二郎神》、《集贤宾》、《月儿高》、《念奴娇》、《本序》、《刷子序》要抑扬,盖若已兼为制曲言矣。
曲莫要于依格。同一宫调,而古来作者甚多,既选定一人之格,则牌名之先后,句之长短,韵之多寡、平仄,当尽用此人之格,未有可以张冠李戴、断鹤续凫者也。
曲所以最患失调者,一字失调,则一句失调矣,一牌、一宫俱失调矣。乃知王伯良之《曲律》,李元玉之《北词广正谱》,原非好为苛论。
姜白石制词,自记拍于字旁。张玉田《词源》详十二律诸记,足为注脚,盖即应律之工尺也。《辽史?乐志》云:“大乐其声凡十:五、凡、工、尺、上、一、四、六、勾、合。”乐家既视《辽志》为故常,当不疑姜记为奇秘矣。
曲辨平仄、兼辨仄之上、去。盖曲家以去为送音,以上为顿音:送高而顿低也。辨上、去,尤以煞尾句为重;煞尾句,尤以末一字为重。
玉田《词源》,最重结声。盖十二宫所住之字不同者,必不容相犯也。此虽以六、凡、工、尺、上、一、四、勾、合、五言之,而平、上、去可推矣。
北曲楔子先于只曲,南曲引子先于正曲,语意既忌占寔,又忌落空;既怕罣漏,又怕夹杂:此为大要。
曲一宫之内,无论牌名几何,其篇法不出始、中、终三停。始要含蓄有度,中要纵横尽变,终要优游不竭。
“垒垒乎端如贯珠”,歌法以之,盖取分明而联络也。曲之章法,所尚亦不外此。
曲句有当奇,有当偶。当奇而偶,当偶而奇,皆由昧于句读、韵脚及衬字以致误耳。
曲于句中多用衬字,固嫌喧客夺主;然亦有自昔相传用衬字处,不用则反不灵活者。
曲止小令、杂剧、套数三种。小令、套数不用代字诀,杂剧全是代字诀。不代者品欲高,代者才欲富。此亦如“诗言志”、“赋体物”之别也。又套数视杂剧尤宜贯串,以杂剧可借白为联络耳。
曲家高手,往往尤重小令。盖小令一阕中,要具事之首尾,又要言外有余味,所以为难,不似套数可以任我铺排也。
辨小令之当行与否,尤在辨其务头。盖腔之高低,节之迟速,此为关锁。故但看其务头深稳浏亮者,必作家也。俗手不问本调务头在何句何字,只管平塌填去,关锁之地既差,全阕为之减色矣。
曲以六部收声:东、冬、江、阳、庚、青、蒸七韵穿鼻收,支、微、齐、佳、灰五韵展辅收,鱼、虞、萧、肴、豪、尤六韵敛唇收,真、文、元、寒、删、先六韵舐腭收,歌、麻二韵直喉收,侵、覃、盐、咸四韵闭口收。六部既明,又须审其高下疾徐,欢愉悲戚,某韵毕竟是何神理,庶度曲时情韵不相乖谬。
诗韵有入声者,东、冬、江、真、文、元、寒、删、先、阳、庚、青、蒸、侵、覃、盐、咸是也。北曲韵俱无入声。诗韵无入声者,支、微、鱼、虞、齐、佳、灰、萧、肴、豪、歌、麻、尤是也,北曲韵即以东、冬至盐、咸各韵入声,配隶支、微等韵之平、上、去三声,如“屋”本东之入声,“沃”本冬之入声,曲俱隶鱼模上声;以及“觉”本江入,曲隶萧豪上;“质”、真入,曲齐微上;“物”、文入,曲鱼模去;“月”、元入,曲车遮去;“曷”、寒入,曲歌戈平;“黠”、删入,曲家麻平;“屑”、先入,曲车遮上;“药”、阳入,曲萧豪去;“陌”、庚入,曲皆来去;“锡”、青入,“职”、蒸入,“缉”、侵入,曲俱齐微上;“合”、覃入,曲歌戈平;“叶”、盐入,曲车遮去;“洽”、咸入,曲家麻平。是其槩已。
平、仄互叶,词先于曲,如《西江月》、《丑奴儿慢》、《少年心》、《换巢鸾凰》、《戚氏》是也。又《鼓笛令》、《拨棹子》、《蝶恋花》、《渔家傲》、《惜奴娇》、《大圣乐》亦俱有互叶之一体。然词止以上、去叶平,非若北曲以入与三声互叶也。
入声配隶三声,《中原音韵》自一东钟至十九廉纤皆是也。然曲中用入作平之字,可有而不可多,多则习气太重,且难高唱矣。
昔人言正清、次清之入声,北音俱作上声,次浊作去,正浊作平。此特举其大略而已。检《中原》韵部,入作上者,虽皆清声,要其清声之作去者,不下十之三四,作平者亦十之二三,焉得不别而识之!
北曲用《中原音韵》,南曲用《洪武正韵》,明人有其说矣。然南曲祇可从正韵分平、上、去之部,不可用其入声为韵脚。案《正韵》二十二韵,入声凡十。自东之入屋,以至盐之入叶,其入声径读入声,三声皆不能与之相叶;即句中各字于《中原》之入作平者,并以勿用为妥。盖南曲本脱始于北,亦须无使北人棘口也。
曲家之所谓阴声,即等韵家之所谓清声;曲家之所谓阳声,即等韵家之所谓浊声。自《切韵指掌》、《切韵指南》、《四声等子》于三十六字母已标清、浊,明陈荩谟献可之《转音经纬》尤明白易晓,是以沈君征《度曲须知》列入之。《转音经纬》见、端、知、帮、非、精、影、照八母为纯清,溪、透、彻、滂、敷、晓、清、心、穿、审十母次清,群、定、澄、并、奉、匣、从、邪、床、禅十母纯浊,疑、泥、娘、明、微、喻、来、日八母次浊,总无所谓半清、半浊、不清、不浊者,故可尚也。曲韵自《中原音韵》始分阴阳平,明范善溱《中州全韵》始分阴阳去,后人又分阴阳上,且于入声之作平、上、去者,均以阴、阳分之,其实阴、阳之说末兴,清、浊之名早立矣。
曲辨声、音。音之难知过于声。声不过如平仄、顿送、阴阳而已,音则有出字、收音、圆音、尖音之别,其理颇微,未易悉言。姑举其槩曰:“萧”出“西”,“江”出“几”,“尤”出“移”,“鱼”收“于”,“模”收“呜”,“齐”收“噫”,“麻”收哀巴切之音,圆如“其”、“孝”,尖如“齐”、“笑”。
《度曲须知》谓:“字之头、腹、尾音,与切字之理相通。切法即唱法。”余以为唱法所用,乃系合声。合声者,切法之尤精者也。切字上一字为母,辨声之清浊,不论口法开合,合声则兼辨开合矣;切字下一字为韵,辨口法开合,不论声之清浊,合声则兼辨清浊矣。且合声法,收声不出影、喻二母,如哀、噫、呜、于,皆是。
事莫贵于真知。周挺斋不阶古昔,撰《中原音韵》,永为曲韵之祖;明嘉、隆间江西魏良辅创水磨调,始行于娄东,后遂号为“昆腔”,真知故也。余谓:曲可不度,而声音之道不可不知。郑渔仲《七音略序》云:“释氏以参禅为大悟,以通音为小悟。”夫小悟亦岂易言哉!
张平子始言“度曲”,《西京赋》所谓“度曲未终,云起雪飞”是也。制曲者体此二语,则于曲中扬抑之道,思过半矣。
王元美评曲,谓北筋在弦,南力在板,可知元美时,弦索之律犹有存者,后此则知有板而已。然板存即是弦存,沈君征论板之正赠,通于弹拍,近之。
《乐记》言“声歌各有宜”,归于“直己而陈德”。可知歌无今古,皆取以正声感人,故曲之无益风化,无关劝戒者,君子不为也。
《尧典》末郑注云:“歌所以长言诗之意。声之曲折,又长言而为之。声中律,乃为和。”《周礼》乐师郑注云:“所为合声,亦等其曲折,使应节奏。”余谓曲之名义,大抵即曲折之意。《汉书?艺文志》《河南周歌声曲折》七篇,《周谣歌诗曲折》七十五篇,殆此类耶?
词、曲本不相离,惟词以文言,曲以声言耳。词、辞通。《左传》襄二十九年杜注云:“此皆各依其本国歌所常用声曲。”《正义》云:“其所作文辞,皆准其乐音,令宫商相和,使成歌曲。”是辞属文,曲属声,明甚。古乐府有曰辞者,有曰曲者,其实辞即曲之辞,曲即辞之曲也。襄二十九年《正义》又云:“声随辞变,曲尽更歌。”此可为词、曲合一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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